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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一群人敞开后备箱

2022-05-09 10:51 来源:/ 作者:新华日报

南京都市圈讯  疫情像一面显微镜,有些需求和向往终于显露。比如露营,比如后备箱集市。

51日,假期第二天,南京人金宁开着他那辆老款本田SUV,在人来人往的熙南里街区,卖出4大盘、近100块提拉米苏。生意收尾时,他特别向对方强调,这是“最后一块”。

“卖完了卖完了,明天我们还来。”源源不断的人来问价,他把埋在后备箱里的头伸出来,潇洒地摆摆手。来帮忙的表妹拿出贴着微信二维码的卡片,往人群前递,“大家可以加我们好友,拉你们进群,出摊会提前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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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活跃着上百位“金宁”。夜色降临,他们把车停靠在商圈、写字楼甚至江边公园的空地上,后备箱一开,里面变出咖啡、汉堡、柠檬茶,也可以撑起幕布,放露天电影,架上话筒,跟着和弦吼一嗓。

后备箱摊主,曾经零星散发出现,过去两个月,一度发展成南京夜色下蔚为壮观的集市。上百辆车排开,有价值不过万的改装面包车,也有两百多万元的奔驰大G;有人为了补贴生计忙得大汗淋漓,也有人慢悠悠地做着咖啡,只为结识新朋友。

从光影交错的后备箱,他们试图创造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出来摆摊吧

“要是能变出两盘就好了。”金宁看着即将见底的最后一个盘子,自言自语。

人流量比预想多得多。熙南里咖啡节第一天,市民们如潮水般涌入街区。金宁一度担心把车停在公共厕所对面会影响生意,谁知大家排队上厕所,他那写着“提拉米苏自由”的帆布招牌,尤其显眼。很快,连临时从家里“增援”的两盘也不够卖了。

他对自己的产品很有信心。高三那年,他跑到日本留学,在一家专业学校学习糕点制作。大学期间,他去当地的甜品店里打工兼学艺。“日本的点心小巧精致,叫‘洋菓子’。”回到南京自己开店,他“舶来”了这种称呼,取名为“幸福洋菓子”。

他把甜品工作室安在写字楼,没有售卖窗口,不做堂食,买卖全靠客户自提和跑腿代送,很快积攒了一批客户群,月营收达五六万元。不料疫情来袭,生意锐减,客户订做的蛋糕从10寸改到6寸,到后来,蛋糕也销不动,能卖出去的只有小点心。

从今年开始,以往在商场周边零星出现的后备箱摊主,发展成几个后备箱集市车队。

车主们的后备箱大多是被现实敲开。和金宁同一车队的赵波,两年前在江宁大学城文鼎广场开了炸鸡奶茶店,生意好时三个人在厨房忙不过来,身着不同颜色衣服的骑手挤在店门口,再一一流向周边各大校园。

今年初,国内疫情多地开花,大学城里的高校陆续封控,做外卖日销达五六千元的赵波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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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群体的成员们背景迥异。有开实体餐饮店的小老板,把做好的“现货”拉出来卖,也有金融、汽车行业从业者和空乘,在经历裁员、放假、减薪后,“赶鸭子上架”学习如何烤肠、炸年糕。

金宁后悔“备货少了”的那天下午,27岁的李健刚在10公里外的长江边支起架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夜市。只有几位车队队员知道他是一名空乘,微信头像里,是他顶着吹好的发型,在颐和路的斑马线上边喝咖啡边向前走。如今,他系着围裙“陷”在烟雾里,准备炸薯条、煮旺鸡蛋。

受疫情影响,他值飞的国内航班锐减,每个月只出三四次任务,收入降低一半,几个月只拿基本工资。与他一同摆摊的女朋友肉肉,在建邺区的一家猎头公司上班,这两年,物色精英的活儿同样不好干,曾经潇洒“说跳就跳”的白领们,如今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先看看”。“白领不敢换岗,我们的活就少。”肉肉一边把炸好的薯条装进纸盒,一边说。

今年3月,南京樱花初开,他们几乎同一时间刷到关于后备箱集市的图文,知道南京有个地方叫“五马渡”。

那是位于栖霞、鼓楼两区交界处的一个休闲广场,五匹奔马造型的铜铸雕塑,昂立在幕府山与长江之间。在许多人心中,这里是南京后备箱集市起源并壮大的地方。

最热闹的时候,长长的永济大道上,售卖各种小吃饮品、文创产品的车辆沿着马路牙子一字排开,绵延两公里,“上百辆车肯定是有,从中央北路往右一拐,就能看到”。

撤离五马渡

夜色中,喷着各色漆面的后备箱逐一敞开,发光二极管串起的简易招牌流光溢彩,缭绕的烟雾里,有面包、牛肉饼、芝士片在铁板上滋滋作响,也有裹着面粉的烤肠、薯条翻滚在油锅中,还可以看见新鲜萃取的咖啡液滴进冰块杯,端上一旁的露营桌椅,年轻人一边轻啜一边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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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马渡的烟火气里升腾起一个群体的生机。赵波选择出摊,开着那辆改装过的粉色小汽车,卖起手打柠檬茶,号称“贩卖快乐”,很快,他自带的冰桶从小号换到中号再到大号,每次暴打都带着后备箱一起震动,结果就是,两个月里,他给那辆改装车换了三次减震器。

金宁是被“赶”到五马渡的。他的首次出摊选在河西南京眼,车刚一停,盘子还没从后备箱上搬下来,就有城管来赶。“来五马渡吧”,他听了朋友的话,马不停蹄直奔永济大道,那天,他准备的三盘提拉米苏售卖一空。

在许多人印象中,五马渡是个“带多少就能卖多少”的地方。“没有你卖不完的,只要做得够多。”金宁说,刚摆摊那段时间,来到他身边的人从不问价,直接问“二维码在哪”,他估摸大家“憋疯了”,跑出来“报复性消费”。到后来,眼瞅着工作室里的四个盘子不够,他又买了两个,销售记录也随之提高到六盘。

摆摊的队伍迅速壮大,不断有人开着刚买来的二手改装车“入局”。“最多的时候,总该有上百辆车吧。”一位自称五马渡夜市“元老”的中年车主笃定地说。每天晚上,幕府山、长江连同“五马奔腾”雕塑一起隐入夜色,唯独永济大道上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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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马渡的繁华吸引了大批拥趸,也招来了城管部门的注意。

城管巡逻的频率越来越高。到后来,一辆执法车直接停在路边,一看到有车停下,立马上来盘问,摊主们和城管打起了“游击”。一位执法队员言辞恳切,“你们把这儿搞得跟新街口一样,万一里面有人带着病毒,你说大家怎么办?”

他们担心的不止这些。属地某街道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永济大道是连接栖霞、鼓楼两区的一条主干道,来往车辆行驶较快,到了晚上,摆摊会威胁行车安全。再加上五马渡集市兴起时,正值国内疫情多发,“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聚集了一两百号人,现场没有防疫措施,保不齐有传播风险。”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许多车主并没有自己的实体店,存在无证经营,集市业态又以小餐饮为主,油烟、污水排放是一大问题,有市民把竹签、废纸随地扔,几乎每次开市都一片狼藉。

金宁和赵波都承认,“人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那时候起,包括他们在内的许多车主都意识到,五马渡待不下去了,急需找到新场地。

上百辆车的方向盘随即打转,分成数个车队,驶向各自的方向。

走向正轨

“过去一两个月,我们俩都憔悴了好多。”李健和肉肉向记者强调,这是他们朋友说的。

他们创立了自己的公司,专做后备箱集市文化,招募愿意一起干的车主,跑遍南京城找商场谈场地。为了扩大宣传,他们在“小红书”上开设账号,每次出摊前设计海报,公布时间、地点和摆摊阵容。就在几天前,二人受南京市商务部门邀请,参与一场城市汽车后备箱文化主题市集座谈会。

他们努力摆脱草根属性,让自己看起来“正规”一些,最起码不会被赶来赶去。

从五马渡出来后,他们短暂漂泊了一阵,跟着大部队去其他地方摆摊,一个晚上辗转江南江北,换三四个地方。“老这么下去不行,小本生意还够不上油钱。”

如今,他们开始和形形色色的商场负责人打交道,用几页PPT告诉对方,自己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能带来人流量。李健的微信通讯录里一搜“场地方”,跳出近20个联系人,头衔囊括南京各区的商业综合体。

现在的商场渴求人气,大多数都表示欢迎。车主要提前向管理部门递交报备文件,餐饮摊主要申请卫生经营许可证,提交个人信息和健康码,并在每次开市前,把自备的塑料布垫到每一处摊位下面,收摊时再召集大家一起打扫卫生,把路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二人希望尽量表现得“职业”一点,他们不愿意这份新事业出现任何闪失。

受疫情影响,谈好的开市被临时叫停是常有的事。最着急的一次,原定于河西中央商场的活动在出摊前一天晚上接到通知不能办,二人急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30多辆车浩浩荡荡上路,满南京找场地。

金宁加入赵波所在的车队,“一口提拉米苏,一口柠檬茶,绝摆,征服南京城!”德兰大厦门前的空地上,二人叼着电子烟,坐在小马扎上开玩笑。那晚,他仅带来两盘提拉米苏,直到回家也没卖完。

最近几次,他们找到河西的繁华地带,没在城管那备案,一晚上拖着盘子和桌椅挪了三次地方。临近收摊时,作为车队“领头儿”的赵波在每个摊位前走了一遭,提醒他们把垃圾收好,统一扔到桶里,恢复地面整洁。

这是他给车队定下的规矩。“车队要长期干下去,还是得稍微规范一点,遵守章程。”

自由的感觉

51日那天晚上,李健二人在欢乐滨江的集市上出摊,看着油锅里的薯条渐渐变色,肉肉难掩兴奋,“这种感觉,真好!”

几天前,在欢乐滨江出摊的海报通过小红书、朋友圈等平台发出去。这天早上,李健起了大早,拿出两口锅,把百十个鸡蛋放进去煮。天还没黑,欢乐滨江就热闹起来了。

这里是紧邻长江的一处新楼盘,尚未交付。从扬子江大道上转弯驶进来后,一路是绿色的围挡。道路断头处,市民的私家车和建筑工地的叉车挤在一起,天黑后全靠车灯照明。

走进集市却如同白昼。两排车整齐停放,中间留出一条过道,人多时就挤不动。突然,有人拿出音箱放起音乐,肉肉一边翻着锅里的旺鸡蛋,一边晃着身子,和着旋律一起摆动。

她喜欢这种感觉,吹着江风,闻着空气里的调料味,“自由、野生”。有客人提出要加辣,肉肉没带辣椒面,火速去隔壁摊位拽了一瓶过来,连个招呼都不打。一段时间一起东奔西跑,车主们“能聊到一块儿去”,彼此“信得过”。

30岁的崔新(化名)带着老婆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从六合赶来卖炸年糕。每个月一家各种开销要几千元,他说跑这四五十公里过江来出摊不算什么,“我这车才5个油,省钱。”大到砂石生意,小到粮油店,刚过而立之年的他自称“什么都干过”,加入车队做这种生意很自在。

夫妻二人白天都有工作,但从不把出摊看做“加班”。“在这儿比单位舒服多了,挣钱不用看谁脸色。”有时,他们会最先卖完,但不急着收工,而是从头走到尾,和其他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会话,帮点忙。最后,大家合力把场地打扫干净,扯会儿皮,再各自开车回家。

正因为如此,肉肉在开拓新的商场、园区场地时,一直把欢乐滨江的集市作为保留项目,“这里才是真正原生态的夜市”。她坚信那些跟着导航开着车,七拐八绕来到这条断头路的市民,都是专程慕名而来。

“南京没有什么夜生活。”一位去过五马渡之后,就一直关注南京哪里有新的后备箱集市的市民脱口而出,她去过长沙、重庆等城市,亲眼见识到当地凌晨2点路边还推杯换盏的热闹场景,“南京挺需要这种业态,尤其到了夏天,我们晚上总不能只逛超市和公园吧。”

金宁的“新车”就要到了。天气越来越热,他带着提拉米苏外出摆摊,必须要在后备箱装个小冰箱,用来保温。一个月前,他找到南京当地的一位知名汽车博主,花9000块钱淘到一辆二手车,并交给了对方改造。在他的想象中,这辆车应该是橘黄色的车身,亮白色的轮毂,才能符合他“快闪甜品车”的可爱气质。

未来会有怎样的变数,金宁不再多想,他只想每天努力多卖出几份提拉米苏。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金宁、赵波、肉肉为化名)

寻找喘息处

颜芳

活少工作闲,反倒让人喘不过气。

越来越多的人在城市缝隙,寻找喘息处。

这种缝隙离自然较近,离规束较远。

多次听到短暂存在的长江岸边后备箱集市的描述。上百辆车,绵延两公里,卖什么的都有。吹着江风,喝着咖啡,啃着烤肠,百来元,从头尝到尾。

说者动情,好像去了什么了不得的去处;听者动容,好像错过一场不再重现的热闹。不就是南京大街小巷,商场超市都有的东西嘛,不就是抬脚下楼,随便走到路边,或者抬手点击外卖,无不很快就能到嘴的寻常吃食。

这种时候,我们最向往什么?是江风的悠然吗,是江景的开阔吗,还是久未能见到的人头攒动?

就在“五一”假期,听说那个前不着景区、后不着野趣的荒僻处,临时拉起了后备箱集市,前后居然有数百号人一路开车靠导航找过来,有摊主放着动感音乐,也有人在做生意间隙,拉起屏幕放电影。

有人说,后备箱集市蔚然成风,是关注体验、注重情绪需求的新生代消费者群体崛起的信号。

其实,几位对后备箱集市津津乐道者都是不甘“油腻”的中年人,有的身居城市管理重要岗位。言语间无不流露出他们感受到的这种集市的活力,也承受着因集市而来的压力,在取舍间费尽思量。敞开的后备箱,四处游走的车轮,藏着多少经济密码,多少社会情绪。

城市烟火气,说到底不过是人生的寻常需求,不过是寻常人的日常百态。集市最妙在烟火,在这里有再多钱也没用处,有多成功也没人稀罕。疫情之下,生而为人的本质需求越发清晰,一箪食一瓢饮足矣。

放松自在、洒脱随性,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向往,只是新生代天然有优势把这种向往尽可能地释放。以产品和服务为纽带,他们创建社交群落像呼吸一样自然,再在社交群落边交友边营生。

人生难免艰难处。那些敞开后备箱的车主们,不摆烂,不躺平,昔日美少空乘,曾经花钱流水,无碍今日想尽办法多卖出几块蛋糕、几杯咖啡。一群这样的人聚在一起,就是热气腾腾。

这种热气腾腾,我们向往久矣。一座千万级的城市,就是千分之一的需求,也涉及到一万人。这样的活力或许无偿利用了城市公共空间,打破了原有的秩序和规范。而空地冒出来的集市,这种城市空间的混搭和多元,造就了城市的丰富和活力。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处理方案,只有不同阶段,不同具体情境下的优先选项。

又一次暮色四起,夜幕下的你想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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