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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南北人】张泽南:新芳桥(上)

2022-01-08 00:16 来源:南京都市圈 作者:张泽南

新芳桥,是我的家乡。

从小,在宜兴,人家问我是哪里人,我都会说我是新芳桥人。1980年高中毕业前我没有离开过新芳桥。

清钱季重《岁暮大雪 戏占一绝》云:“纷纷大雪新芳桥,缺少一件羊皮袍。今年今冬彻骨寒,省得来年扇芭蕉。”

新芳桥是夹在官林和杨巷之间的一个乡镇。她地处宜兴西北部,号称宜兴大西北(当年是贫穷落后的别称),宜兴东部地区人称西乡(厢)。新芳西临溧阳上黄,北过新建就是金坛儒林,往东北过丰义就是武进东安。清袁枚《新齐谐记》载"宜兴西北新芳桥人耕田得古镜",即指此地。

当年,宜兴人嘴中的“穷,穷不过新芳”,最无情但很恰当地表达了这个地方的经济程度。

当年,新芳公社(乡、镇)所在地就是新芳桥。新芳桥在太平天国之前是一个小集镇,在战乱烽火中 只剩下小桥一座,战后,光绪二十三年,当地两位举人尹冠芳(宋安里人,是尹志良、尹建康的祖上,也是我奶奶的娘家,现在志良他们在村上建了尹史宗祠)和张国雄(黄泥墩人,我的祖先辈。史料载:同治朝张君士英即国雄先人,始以庚午(1870)科中试,武举人。张士英这个名字我从小就听父亲讲起,他一直是父辈们引以为豪的祖先),他们为了家乡新生繁荣、芳茂昌盛,便重建了此桥。人们为了表彰他的功德,得以流芳百世,便取名新芳桥。我家在新芳桥南塘西村黄泥墩,有座塘桥与新芳镇相连,那塘桥是光绪二十八年张国雄捐资重建(现在也成了水泥桥)。塘桥东南紧靠河边一个叫做“深塘里”的是我们张氏祖先的安息之地。上世纪五十年代成立新芳公社,属于官林片区,八十年代末撤乡建镇,本世纪并入杨巷镇。

♦新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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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黄泥墩与新芳桥之间的塘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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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芳西部是丘陵,有安乐山、黄土山、琅玕山等,东临都山(蒋介石先祖蒋澄封侯在此。2015年10月18日下午,蒋介石之孙、中国国民党原副主席蒋孝严来到位于宜兴官林镇都山村的“东汉蒋澄墓园”祭祖,终于实现回乡寻根的愿望。近两千年来,蒋澄子孙历朝文臣武将代不绝书,其中明朝蒋士杰一支迁居浙江奉化,后人有蒋介石一族。1948年,蒋介石曾携家人到宜兴都山荡寻根祭祖。)。在宜兴西北杨巷镇境内,一条潘戈公路串联起新芳和杨巷两个集镇,在两个集镇中间,有一座山叫“安乐山”,潘戈公路就在它东山脚下径直穿过。安乐山不高,海拔仅96米;面积也不大,方圆只有十几里地。出生于安乐山南麓钱松喦大师在《安乐山》题跋中说:“……漫山皆露头石骨,浓黑如墨……无一树……”寥寥数语勾勒出了安乐山独特的地质地貌。这些黝黑岩石以含燧石灰岩为主,底部为炭页岩夹煤线,层厚可达183米。裸露的石灰岩经岁月的侵蚀已是千创百孔,怪石嶙峋,形态各异,属于极好的太湖石,有的长满了青苔,有的长出了各种植物。山上虽没有参天大树而浓阴蔽日,但丛生的灌木和湿滑的青苔总像刚淋过一场大雨,即使在大晴天也令每一个上山者步履维艰,胆战心惊。难怪钱老诗曰:“安乐双峰晴似雨,满山乱石湿层层。纵教泼尽虎儿墨,纸上如何画得成。”安乐山原属

小学组织野营活动都是在山上,老师一声令下,大家从山下向山顶也就是有铁架子的顶上冲去,谁先到谁得胜。当时我们许多孩子都是赤脚爬山,现在想来也很怪,赤脚在山地的石头中穿梭,也不会伤到。农村孩子命硬,我小时候一直赤脚,从没受伤,到新芳中学上初中时候还经常赤脚呢。

安乐山上有各种果树,桃子杏子梨子很多,春天山花烂漫,碟蜂飞舞,鸟语花香。山下山坡还种了成片的桑树,那桑葚太好吃了,我们都带着米罗竹篮去摘了满满一筐带回家吃呢。每个从桑树林里出来的孩子的嘴唇都是紫的。有时还会被蜜蜂蜇了,被杨辣子刺了,那是常事,用肥皂涂一下就好(也不知道什么原理)。山坡和石缝间到处是一簇簇的野蒜,用它做成的蒜饼香气扑鼻,拿来腌制做小菜味道也很鲜美。

抗日战争时期,日军中岛一部入侵杨巷地区,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五月开始强征民夫在安乐山顶构筑碉堡和炮台,完工后和都山、琅玕山炮台一起虎视杨巷官林地区。常年在安乐山顶驻扎日军七八名,山脚下驻扎伪军五十人左右,他们经常下山烧杀抢掠,犯下了滔天罪行。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四月十五日至二十八日,在安乐山北麓的黄土山,国民党军六十三师与日伪军进行了一场战斗,击毙日军少佐、中尉、少尉等一百余人,俘二十三人,夺大炮一门。

安乐山下有几个村庄的名字很雅,一个叫太平村,一个叫安乐村,还有个叫做荷塘村的。

寄爷(干爹,老家的称谓)家就在安乐山脚下的东边的太平村,离开我家有1.5公里左右,属于塘西大队。寄爷是太平村生产队的队长,能干吃苦,耿直无私,很有威望。1986年6月份,由于积劳成疾,累倒在农田里,60多岁就离开人世。那年正是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没有能够去吊唁,是我终生遗憾。寄爷的坟就在安乐山北坡半山腰上,那里是他的自留地,自留地上种着山芋、玉米、青菜、毛豆,还有水瓜、香瓜等。寄爷有四个儿子,但视我为己出,似乎更喜欢我,因为我那时读书成绩比较好,而寄爷就希望有个能读书的儿子。他一直说只有读书人才有出息。后来我问过我父亲,寄爷家有儿子,怎么还要我做干儿子呢?父亲说我小时候经常生病,按照旧俗要找个属猪的寄娘(干娘),这样才能保佑无病无灾。正好寄娘(干娘)属猪,于是也就成了这门干亲。按当时的风俗,当年还举行了仪式,寄爷那里写来了“寄单”(是一种民间认干亲的契约),还给我起了名字叫“明法”。寄娘个子只有一米五几,但是很能干,家里家外农活家户活全做,烧的菜很好吃。那个时候寄亲娘(老家称奶奶为亲娘)还在,小脚,慈眉善目,满头银发,跟我亲娘(奶奶)一样,也特别喜欢我,每次去都要弄些东西给我吃,特别是炒南瓜籽,那种香味我至今还记得。临走还用铁制饼干桶装满让我带回家吃,那饼干桶是上海产的,长方形扁扁的,后来一直成为我的文具盒。那盒上一直留着瓜子的香味……

按照风俗,一年中三大节日必须去寄爷家探望的,春节、端午节和中秋节。端午节和中秋节去叫做“张(音)端午”、“张(音)八月半”,这“张”(音)也不知道怎么写,(如果确实是这“张”字,那就有看望、张望之意,倒也是合理的。在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时,古汉语老师曾经说很多古汉语的意思和读音都能在我们的吴方言中找到,这个“张”便是佐证。)但是知道是必须带礼物去探望的意思。端午节前是要带些鸡蛋(鸭蛋)去,这都是自家养的鸡鸭下的蛋;中秋节前要带一两包月饼去“张”,那月饼用荷叶包上,喷香诱人,外面再用粗黄的草纸包成梯形,上面还有一长条红纸,象是现在的广告一样,注明厂家,当时属于高档礼品了。一般是上午去“张”,吃了饭回来,那午饭很丰盛,杀鸡买鱼买肉,寄爷家跟待贵客一样,小的时候我父母也会陪去。下午回来寄爷家还要给些粽子和煮熟的鸡蛋(鸭蛋)(一般是咸的),那鸡蛋是和粽子一块煮的,有种特殊的清香味。每逢端午节,我们小孩胸前都挂有一个用线编织的小网兜,我也会编的,网兜里面放上一个煮鸡蛋或者咸鸭蛋,还有大大的鹅蛋,小朋友相互比较、相互羡慕,就是舍不得吃。春节不需要带礼物,所以不叫“张”,就是拜年,跟走亲戚一样,当然一定是有压岁钱的。每次去“张”了吃过饭后,寄爷都会带我去新芳桥街上看电影,寄娘在家包馄饨。看完电影再吃碗豆腐花,傍晚时分回到寄爷家,还要吃了馄饨才让我回家。因为距离不远,一般不住下。那是我小时后受到的最高规格的待遇!

寄爷家阁楼上有一把生锈的日本指挥刀,我跟几个兄弟经常偷偷的爬上去拿着玩。寄爷告诉我,那是当年在安乐山据点鬼子小队长的指挥刀。当年他被抓去做苦力修工事,吃尽了苦头。那小鬼子真不是东西,对他们动辄就打骂,如果有反抗就直接枪杀,安乐山下有个乱坟岗,埋的就是当年被日本鬼子残害枪杀的村民。他们这些苦力一天就吃一顿,吃的是能照出脸来的稀饭汤,里面只有几粒米。苦力们没有碗可以盛,只能在地上找些瓦片当碗去盛着吃点,遇到有的变态的畜牲鬼子,还会把那瓦片打碎,让他们用手来盛稀饭汤,滚烫的稀饭汤怎能用手接啊,这小鬼子真是惨无人道!但是,寄爷他们也用各种方式进行反抗,要么磨洋工,出工不出力;要么偷工减料,糊弄小鬼子。寄爷还说,有几个年龄小的苦力受了鬼子的欺凌,无力反抗,只能偷偷地在小鬼子的水池里撒尿吐口水扔死蛇。后来寄爷他们配合新四军茅山游击队官林小队一举歼灭鬼子小队,寄爷得到了那指把挥刀。那锈迹斑斑的指挥刀,就是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铁证。

新中国成立后,安乐山的山地收归集体所有,人们在这些山地上栽桑种麻用于发展集体经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新芳公社成立“新芳公社采石矿”,开始在安乐山东麓开山采石。从此每天上午十点半准时响起的开山炸石爆破声,成为十里八乡劳作的村民收工午餐的标准信号。由于开采的矿石的主要成分是含燧石灰岩,是加工水泥和石灰的好原料,矿石一直供不应求。从一九七二年起,除增加了“新芳公社第二采石矿”外,周边的安乐、东马、塘西、新丰、埝南等大队也陆续开矿采石,所谓靠山吃山。叔父一直在石矿打工,颇有些收入。为了方便运输,新芳乡举全乡之力在安乐山北麓开了一条人工河,它从宝寿河上的“伟文桥”处开始,一直延伸到安乐山北麓,全长约二公里,极大地提高了运输效率,也促进了矿山的开采进度,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安乐山次峰已荡然无存。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安乐山南麓办起了两座中型水泥厂和近十座大型石灰立窑,对原材料的需求急剧增长。为了提高产量,各家矿山企业添置大型矿山机械,购置高爆炸药,矿石产量突飞猛进,仅仅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里不到十年功夫,安乐山主峰已削去大半,另几处先前的宕口已深挖至地下五六十米。运气好的宕口在开挖中会遇到岩页中夹杂的煤线,成百上千吨煤层也是意外惊喜和不小的财富。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至2004年新芳镇撤并入杨巷镇,新芳镇的主要财政收入来自采矿企业。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开采,现在的安乐山已是面目全非,只有在西北角仅存的一点小山坡似乎还可以想像它从前的样子;只有东北边深达十几米的塘口,似乎在诉说着这里曾经的故事。那些记忆中的石头早已经成了石块石子石粉运走了,宜兴南面很多美丽的山也都没有逃脱这样的命运。后来只留下满目疮痍,坑洼一片。最近十多年宜兴开始对仅存的山进行了保护,亡羊补牢,这是好事。宜兴本应该是山明水秀,人杰地灵之地啊。

安乐山周边的安乐村、太平村还在。宋朝诗人何梦桂在《安乐窝吟》中所说“云来云去无人管,闲看虚檐燕茸窠。”现在,安乐山南麓建了安乐公墓,面南背山,也算风水宝地,父母亲和叔父就安息在此。愿他们在天堂得以安乐,我们在人间坐享太平。

♦安乐山安乐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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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采石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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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新芳尚未通公路。新芳桥估计是宜兴最后一个通汽车的地方。交通,这个非常重要的区位条件,奠定了新芳的贫穷。外出靠两条腿,一走几十里,这是新芳桥人的本事(以致我至今不会散步,走路飞快),我大学毕业都不会骑自行车,落下许多笑话。当年出行,要么是走四公里到杨巷、走三公里到王母桥乘轮船。记得去张渚姨妈家,必须到杨巷乘中午11点多钟的轮船,一直到下午五点左右才能到达。卖轮船票的是个“小芳”式的女孩子,当时我每次接过她的船票,就有一种莫名的复杂的感觉,每次都要多看她几眼,尽管她没有正眼看过我。我觉得她的工作太好了,我想我今后要有这样的工作该多好,当然,我更觉得她很漂亮。轮船上基本是能坐下的,因为是起点站,更何况那个时候花钱乘轮船的毕竟不多,只有老弱病幼,还有做生意带货的。几个小时坐轮船并不难受,每次都有母亲自己炒的一把瓜子或者几块面饼什么的,可以解馋,因为船上的东西是不会买的,没有钱。最有意思的就是看卖梨膏糖的,其实就是买药的,他们一两个人,用尽各种方法推销自己的梨膏糖(主治咳嗽什么的),我没有吃过,但听名字很诱人。那个最著名的买药的叫“来笑笑”,就跟现在的本山一样,说笑话,逗乐子,吹拉弹唱无所不能,他们除了在轮船上,还定期走乡串村,就像搞晚会一样,人气很旺,给那个年代晚上的农村增添了几分笑声。现在每看到本山他们表演,我就自然想到了“来笑笑”们,可惜他们生不逢时。要么就是走十八里到官林乘汽车,因为这将近十公里路程步行确实吃不消,一般都要扛些东西的,我都是在新芳与官林之间的桐梓桥陈贤平同学家歇个脚。贤平的外婆、父母对我如同己出,每次都盛情款待,那种真挚的关爱总是温暖着我(1982年8月,我上大学之前,贤平母亲专门送了一块咖啡色布料托贤平带给我。母亲到新芳桥裁缝店帮我做了一条裤子,这是我上大学穿的唯一一条新裤子)。新芳桥,里以桥名,东西皆市。新芳桥老街很小,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宽不过五米,麻条石的地面,老街两边二层楼房,楼下店面楼上住人,推开窗户拿根竹竿几乎可以够到对面人家。依稀记得街上有名的三公司、药店、供销社、农具厂、浑堂(澡堂)、电影院、饭店、卫生院等等,记得药店是同学向建军、向建辉家长辈开的(有老乡指出:药店是原新芳中学副校长向赛碧祖上开的。赛碧是我亲戚长辈。而我一直以为街上向建军他们都是一个祖辈),他们经常偷些桂皮来给大家吃(也就一小片而已),那辛辣香甜的味道至今难忘。一条宝寿河穿街而过,老街以新芳桥为界,新芳桥原先是座石桥,东西拾级而上,站在桥上几乎可以俯视远眺东西街道,有点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桥东、桥西各自两个大队,新芳中学、新芳小学都在桥东,桥东好像比桥西富裕些。我在新芳中学读完初中、高中,街上有很多同学。由于新芳桥不大,在街上似乎只要提起一个人的名字就能获得好多人在朋友圈上的共鸣,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会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从小,我以为新芳街上人就是城里人。几个长辈爷爷家就在新芳桥西街,奶奶、父母带我上街都要到他们家坐坐,喝口茶。奶奶说,三世修个街角落。我不懂。父亲解释说,街上人随便摆张方凳,卖一碗茶,都可以糊口,不要说开店做生意了,至于在街上什么店里厂里上班更是衣食无忧了。原来如此。

♦现在的水泥新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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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乡村汽车和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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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适的市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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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1978年在新芳中学上初中时候,我们年级有五个班,每个班四十多人,由于学生太多,教室实在不够用,所以我们都是半天上课半天休息。我利用休息的半天,带了几个同学到安乐山下捡石块,上学时候顺便挑到学校,放学后在做泥瓦匠的父亲的指导下带领三五个同学铺石块路(我是班长)。大概经过一个学期,我们居然把学校教室之间原来三条泥土小道都铺上了石块,免去了下雨天泥泞路不好走的麻烦。此举得到戴校长和分管学生工作的吴副校长的高度赞扬。后来在新芳中学读高中时候,吴校长推荐我做了学生会主席,副主席是街上比我低一届的程泽星同学,他现在是扬州大学耳鼻喉科主任、教授、名医。人生有许多事情很奇妙,我和他两个新芳桥人居然在扬州工作、生活,并且两个单位就马路之隔,遥相呼应。

♦母校新芳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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